2009年11月2日 星期一

威瑪筆記


我們從挪威返回西歐,第一站便是從阿姆斯特丹機場轉機至法蘭克福機場。老實說,這個機場是我待過最大、卻也是最沒氣氛水平的「國際機場」。出了機場,我們直接乘火車抵達海德堡。本來想搭船一遊萊茵河的,聽說過了兩岸小城鎮的葡萄園及酒莊的美景。但因錯過了傳班次,只好改變行程,向著海德堡前進。海德堡的城堡與大學,是早就聞其名了。讀社會學的人,大概都不能不記得海德堡大學的韋伯與盧卡奇吧!這也是歐洲十九世紀社會思想的重鎮之一。夏天的海德堡還算美,但說句老實話,我認為完全比不上另一個小城鎮威瑪Weimar。到威瑪,有點朝聖的味道,這是當初在臺灣便決定了的行程,也事先詳查了應當拜訪的幾個景點,這些景點的一切,當然是來自於歌德與席勒。歌德與席勒的雕像是這座東德小城市的地標,歌德的華宅與席勒的平民之宅則迄今依然綻放著歷史與文學的芬芳。來到德國,說什麼都要來此一遭。我個人覺得,那與去薩爾斯堡參訪莫札特、維也納參訪貝多芬故居,畢竟有些不同。或許是因為威瑪身在東德,被某種說不上來的氛圍保留了(或說封蓋著)那個歌德與席勒的年代。可以說,沒有這倆人,便沒有威瑪。而設若是只有歌德的威瑪,我也不會來。歌德的威瑪必須加上了席勒,一切纔顯得這般與眾不同。特別是他們的反差、對比與契合,一併座落在當年的此處!
坐在Schillers Hans(席勒之家)之前的露天咖啡座感覺真好。
這家咖啡座尚未看到有人點啤酒的,或者是根本不供應啤酒;又或者,是在Schillers Hans的前面,沒有人願意「喝酒」!








Weimar的遊客並不多,比起Heidellberg,少的多了,其中還有泰半是Weimar本身的居民,在柏林圍牆倒塌之後,懷著享受Weimar與懷著喜愛這個town/country的心情,在黃昏時出來散步,在早晨出來吃早餐。尤其是在席勒的家前。也許不會再有列寧或黨主席的東德。在柏林圍牆成為歷史之後,還要經歷多少時間分裂的世界歷史才會再度共享曾經共同擁有的歷史與文化!正是這種心情!而旅人與遊客,尤其是歐洲人,若知道你來威瑪,總會問一聲:有去看集中營嗎?我不知道我說我沒去或是不怎麼想去,這樣的回答是否會得罪人!但我的確是沒有去,這不是我千里迢迢的目的,我略過一大堆萊茵河畔的城市來此,是想來朝我文學的聖地。如果不知道這東德的小鎮也就算了,又如果不喜愛Goethe、Schiller,怎會來此!因此,Weimar其實不能算是觀光勝地,而毋寧是文化聖地。沒有Goethe,就沒有Weimar;有了Goethe,才有Schiller,才有詩、劇、音樂、文學、藝術。也才有矗立在市中心廣場前歌德與席勒並立的兩尊雕像。還有滿地的銀杏葉。





我們坐在席勒之家前的咖啡座享用早餐。這家咖啡座早晨提供的早餐是一種類似台灣咖啡連鎖店套餐式的早餐,一杯café加上一客起司土司或奶油可頌,令人訝異,歐洲很少有套餐式早餐,而且還是平民價格!也許是開在出身平民始終窮困的席勒家之前開的店面吧!




這次來Weimar體會到的與昔不同,以前只知歌德與席勒是忘年之交,並且還一起創作了許多劇本;在美學上的則有其差異,席勒服膺康德,而歌德則受Herder影響。親近了Weimar,才真正近距離從呼吸中體會歌德與席勒的感情多麼異類,多麼不同凡響!席勒英年早逝,席勒較窮(小康),而歌德是大臣,席勒之家與歌德之家不能相比。喝著coffee,望著席勒,更令人覺得歌德是天才的一生,高而貴,浪漫而正義,才華縱橫,依然令人景仰尊敬。而席勒則此番更有一番較昔更憐惜其的感受。席勒其實只是平民,他的書房,書桌,窗畔,都是一般人也可以得到的;因此,席勒的文學、戲劇及美學上的成就,完全是端看他自己的辛苦努力得來。書房中顯示,他抽煙,肺部不好,歌德在去看他也受不了他房中的燻味。但是簡單的席勒書房還原之擺設,仍然讓人流連良久。而歌德,則真有一番歷史與個人綜合造就此一天才及其時代的意味。荷馬、但丁、歌德,是三大不朽的文學經典巨擘。英國則有莎士比亞,同樣睥睨且傲世傲人!歌德是不朽的!
相較於歌德,席勒卻是後來者可以努力達到的,也因此,這家對望席勒之家的咖啡座就更令人喜愛,無論早晨,午後,黃昏,晚上,銀杏的風味隨風而來;席勒也就更讓人憐疼一些,對他的未享受生活,對他的身體狀況。




我居然來到Weimar了!這對我而言,有一個意義,即我懷有何種情懷,何種懷抱,甚至是一種嚮望,而不是功名;那麼,就有可能醉(浸)在其中,從對星空的仰望到千里外來此,坐在此,坐在座中,在Weimar 的世界中,對著歌德,對著席勒依然是點一杯咖啡,拿起筆,在扎片上寫下我們此刻書寫。海德格之我在此,打開Weimar,迎著其culture而蔽了其他,再也看不見Weimar’s platz及步道與林蔭之外,就是這種存在於此。在此的氛圍與我坐在此的行動,正是一種Da-sein!

中國歷史學會第45屆年會理事長致詞

中國歷史學會在台灣成立以來,迄今亦有數十載,想想它在當初成立之時,不但聚集臺灣歷史學界的精英,也聯同海外漢學界的華裔學者們一齊聚在此學會之下,凝成一股學界的力量,在大時代的動盪之中,延續了學術研究的命脈。這一回顧,乃是從學術的角度重新省視中國歷史學會的位置於今日,可得而言者,相信會引起許多會員的共鳴。這樣的觀點,同時也在證明一點,凡是真正的學者、真正有心從事治學問者,總是「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以及「歲寒然後知松柏」的,不管是在校園、課堂、還是書齋。正是此種讀書人的風骨精神,讀書種子遂得以續其命脈,在「師-生」授受中傳遞不絕,在「冷風熱血、一堂師友」中砥礪而勵,那怕是一線縷縷,也終將在「元亨利貞」的「貞下起元」之運會轉移中,迎來時代學統的風會骨氣,證成下一代的風嚮典範。
悠悠的時間與光陰,常在不知不覺中讓人產生錯覺,以為生命階段還在當下,然卻每每總是於不知不覺中「俱往矣」都成了歷史憶往。當現在已被推移成其為歷史之時,必然總會想要伴隨著某些歲月深刻經歷所成就的生命深度,那一沙灘留痕駐足的一點渴望及奢求,是為了後浪來時能夠看到些甚麼,年輕的朝氣雖傲卻有理想、雖妄卻不假,這應當是回顧與懷念中國歷史學會的前輩時,想像他們必然是會如此期望下一代的。
今天,中國歷史學會便在這樣的轉折點上。憶往先賢、把握當下、迎來新血,這應當是一種無可如何的時間推移,正是在此推移中,時間雖然無可與之對抗,然而這偕流而逝的時間感受卻也給人在游向未來的同時,還可有一分可油然而興的擔當希望,特別是在這近一世紀、一甲子的編年運會的年代,不由得不讓人想起每個朝代都會醞釀出來的讀書人以及眾家讀書人薈萃出的士大夫扛鼎一朝江山的印象。
當年我的老師宋晞先生還在協助蔣復璁、趙鐵寒、方豪等先輩推動中國歷史學會的業務時,我還是一小孩子而已;一轉眼我成了博士生,擔任宋先生的助理,處理公務,當時宋先生已是中國歷史學會的理事長。那兩年宋理事長著實為歷史學會推動了不少有意義之事。與今日相照,中國歷史學會依然尚存有許多大老前輩,退而不休,風塵僕僕,想為歷史學界做些子事,這是前輩們的風範;也有許多中年學者,在成熟的學術根基之上,開始做些能做與想做的事,以為後來繼之的年青熱血者鋪出一坦坦的平台。這些都是我們能看到也能感受的的世間人生事,只要我們用心觀看與想看想感受的話。
歷史或史學這門學問自然「在歷史中」也有它自己的浮沈,不是每一個時代歷史學都是大熱門,就像現在!但世間亦往往有些子事,不是因為乘在風頭上熱門與否,才有其意義;往往在淡薄的年代,也才更能看出傳承的重要,與夫真能擔當傳承之認者有何人!在淡泊的治學之心靈中,可以看出邊陲治學努力的重要;而同時,要能看出邊陲其實是一種中心的不務正業、或是居於邊陲只是一個時代的學風想要轉型走上正道,臨此深淵之際,卻嘆找不到人來努力,往往也是歷史上常見的悲銘失寫!如果不想讓時代的中心軸流失了大本之學,流為迂腐之浮言,那麼,一個組織、一個單位、一個歷史人要做出的呼籲之言,大概也就僅止於此了!可進,則進;不當進,則退處書齋;有所為也,有所不為也;我們已感受到了。1911年迄今是一個已過一甲子而將屆一個世紀的編年;身為中國歷史學的理事長,面對另一個方將渡過一甲子的編年所紀,所進於言者,不在於《春秋》「正月」所書者為何所「統」,而更當在於史學應當與世道、與人心合繫於一事的「學有所本」!孟子之所謂「待文王而興者,凡人也,若夫豪傑之士,雖無文王猶興。」我們以此來期許新一代中國歷史學會的成員會承擔的更好。
誠心祝禱中國歷史學會的每位會員都能身體安康,安康方能安然地活在當下,安然方能激發生命自生活當下向上提升一階,提筆書寫大史,儘從學問中來!


李紀祥 於2009年10月